只一瞬间，索恩斯身上的腐朽死气一扫而空。那双慈祥的眼睛此刻几如豺狼，皮肤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就连松弛的肌肉都慢慢地恢复年轻。像是有人把生机灌输回这老者体内，给予了他第二次生命。

他两脚踩上座位，像孩子一样蹲在木椅上，微眯着眼死死盯住乔夜。

“没人教过你礼节？该死的牲畜。”索恩斯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像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清亮雄厚，“是谁告诉你不带上西番莲和七彩文鸟幼崽就可以来到圣堂？你这个愚昧的两脚羊……天杀的渎神者！”

似乎每吐出一个字他都变得更不耐烦几分，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发黄的拇指指甲，踩住木椅的那只脚抖动得越来越快，带着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整个教堂里的兜帽人都从阴影中走出，把这张桌子团团围住。墙上壁灯里的火光忽明忽灭，似乎也因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感到不安。

恐狼与天蝎对视一眼，天蝎满脸惊恐无措，恐狼则神情凝重。

乔夜余光注意到两人的反应。奇怪……这家伙是被肌肉塞住了脑子？还没发现自己被精神控制了？还是说被天蝎的能力修改了认知？

“很抱歉，我确实不清楚贵教还有这样的礼仪习惯。”他收回注意力，平静地直视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

他特地用了贵教这种称呼，因为对方显然不是什么黑帮，而是纯粹的宗教组织。

同时，新的扫描结果浮现。

【人类，检测到灵能反应，读数：2952】

【警告：检测到该目标精神读数大幅下降，当前读数：121】

【威胁度：中】

他身上突然出现了灵能反应？这根本无法解释。分析系统至今没出现过错误，但也不能排除存在缺陷故障的可能……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抱歉？你应该把自己的手砍下来跪地谢罪！”索恩斯重重地捶桌，双眼赤红，仿佛躁狂症发作的患者，“是谁让你这种渎神者来到圣堂？我要把你和他的尸体一起扔进锅里炖汤喂猪！”

“还有绣球花！我的绣球花！”索恩斯怒吼，“没人告诉你我最爱吃绣球花？快去给我拿绣球花！”

一个兜帽人奋力挤出人群，在索恩斯的座椅旁俯下身，双手高高捧起一团蓝紫色的花束。

索恩斯伸手扯下兜帽人的整条手臂，抓着断肢末端把那团花塞进口中，乔夜清楚地看见他还同时咬下了断肢的一个指节，连同花束一起快速地咀嚼。

兜帽人连呻吟都没有发出来，沉默地弯腰退回人群。

“阁下，很抱歉，这点我事先也并不清楚。”乔夜单手按胸深深地鞠躬，“作为补偿，我立刻派人送一车绣球花来。”

索恩斯嘴边沾满了血，眼睛忽然亮起，开心地笑了。

“好。”他用缺了个手指的断肢指了指乔夜，“我不把你的尸块喂猪了，拿去喂鸡。”

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出现在孩童身上会显得很可爱，但出现在一个嘴角沾血手拿断肢的老人身上，只能让人觉得惊悚至极。

乔夜注视着他。看不出来精神异态化的痕迹，只不过心智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孩子……极其残忍的孩子。

“没问题，都依您的吩咐，索恩斯阁下。”乔夜毕恭毕敬，“但在那之前，我们是否应该先完成谈判？”

“谈判？什么谈判？”索恩斯变得很茫然，“噢，你是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所谓，我同意了。我的绣球花什么时候到？”

乔夜拿出一个U盘似的装置摆在桌上，全息投影界面出现，上面写着虎爪帮与塔曼会的协议内容。只需要索恩斯签字，这份协定就立即生效。

“已经送到了，您只需签收一下。”乔夜微笑。

感觉自己像个诱拐犯……他在心里说。

“好好好。”索恩斯丢下断肢，开心地拍拍巴掌，对着全息投影屏幕伸手准备签字。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低语，乔夜猛地回头，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兜帽人组成的人墙，根本分不清源头。

再度看向长桌对面，索恩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他目光转向乔夜，表情逐渐扭曲。

“我想起来了……”索恩斯咬牙切齿，“你想用区区这点代价就骗走主的财富……你这个肮脏的，卑鄙的贱种！”

他猛地站起，长桌的一端被巨力掀起，但很快扣回地面，纹丝不动。

乔夜单手按在桌面上：“用不着动怒，阁下。”

“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混蛋，你这个……”索恩斯愤怒地跺脚，“我现在就要把你拖去喂猪！”

四周的兜帽人都朝乔夜逼近，乔夜看见那些长袍之下枪械的轮廓以及利刃的寒芒。

“那让我再追加一个筹码。”乔夜将全息屏幕滑动到另一个页面，“相信您会喜欢。”

画面仿佛是某个人的第一视角，影像中一个劫持人群的金发青年忽然发狂，接着画面一转，金发青年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尸体，他手腕上的表被摘下，露出了塔曼会的黑色三角标志。

只要是乔夜见过的东西，随时都能像这样作为视频影像提取出来。他的大脑并未被替换，但分析系统可以接收神经元信号并且转换或者储存信息。

换句话说，他自己就是一台人形自走超级计算机。

“这个人叫艾弗森。”乔夜说，“他是否也是贵教的成员？”

“当然。”索恩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蔑地说，“接受了主的烙印，就终身是主的奴仆。”

乔夜看了看周围的兜帽人们：“您的属下一定都很忠诚，他至死都念着您的名字。”

“我是主最忠实的仆人，也是主意志的代行者。他们当然都只听从我的命令！”

索恩斯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仿佛孩子正与同伴炫耀新买的狗。

乔夜点点头：“那么他精神异态化之后被赶到J区，一定也是您的安排。”

索恩斯皱起了眉：“你在说什么？”

“如果您坚持不在协议上签字，这段视频以及刚才我们的对话就会自动发给虎爪帮。”乔夜微笑，“您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索恩斯的气质再度变化，那副狂躁稚童的样子消失不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回椅子，眼神深邃。

突然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化毫无征兆，诱因通常是受到了外界刺激，变化后记忆和理智出现短暂的混乱。

典型的解离性人格障碍，也就是俗称的多重人格障碍。

乔夜知道自己没猜错。这个满是疯子的组织，被一个至少有三重人格的启示者统治着。

“有意思。”索恩斯冷冷地说，“你以为一个视频就能威胁我？”

“任何占有领地的帮派，都不能放任精神异态者或疑似个体走出自己的辖区。”乔夜看着他的眼睛，“这是联邦定下的铁则。”

在精神异态者，黑死之魂和源兽这些东西面前，一切势力和个人的利益争斗都必须暂时往后放。

因为只要稍有处理不慎，它们的其中之一都随时可能成为毁灭人类的契机。

联邦与巨头公司们之所以放任帮派们缩在外城的犄角旮旯里持续壮大自己的势力，一方面是为了保持当前局面的微妙平衡，一方面也有让他们协助管辖外城区的意思在。

只要不是太难办的事，在你的领地出事你就得给我自己处理，不然我就把账算在你的头上。

帮派们也很明白利害关系，毕竟精神异态者的危害性是实打实的，如果拖到其成为污染源，那就不是一传十十传百这么简单了，或许大半个城区都要沦陷。

所以无论大家这么多年来怎么争斗怎么冲突，也都还是老老实实地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妥善处理精神异态者，半个都不敢漏。

如果有谁打破了这个默契，会上门找麻烦的就不是怒火冲天的帮派了。

是特殊事务司。

“凭这个视频和刚才的对话就想让灯塔相信你？”索恩斯冷笑。

“哦，当然不行，这没办法证明艾弗森是在K区里精神异态化后由于你们管制不力才逃出去的。他完全可能是走出K区之后才发生的异态化。”乔夜说，“但您忘了，我不是直接发给灯塔。”

索恩斯瞳孔一缩。

“虎爪帮与贵教的冲突不能说不可调和，但都流了血，已经仇怨极深。”乔夜笑了笑，“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你猜他们会不会特地找黑客伪造证据把你们往死里弄？”

索恩斯沉默了很久。

乔夜知道无论对方多么不情愿，也必须妥协。

或许有人能不怕帮派，或许有人能不怕某个巨头公司，但无人不惧提灯人。

许久之后索恩斯终于抬起眼，几乎眯成一条缝：“说你的条件。”

“你签字，我走人，就这么简单。”

乔夜指了指协议，眨眨眼：“我与贵教无冤无仇，何必鱼死网破呢？您说是不是？”

索恩斯再度沉默，一言不发地向前倾斜身体，在协议上签下名字。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他的声音森冷如冰。

“能被塔曼会领袖记得，很荣幸。”乔夜微笑。

身后的恐狼眯着眼看着一切，他不想承认，但乔夜确确实实地成功了。

一个E级猎手，在塔曼会的大本营里兵不血刃地完成了六星任务。

过程一波三折，但总体还算顺利嘛。乔夜满意地调转全息屏幕，准备在调解人一栏把自己的名字也签上。

最终在这份协议上留下名字的赏金猎手，就能得到虎爪帮与风林火山头目的接见，并且赢得那瓶「龙血」的归属权。

“等等，乔。”

一只纤手忽然搭在乔夜肩上，天蝎不知何时走到了乔夜身边，低头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

“得罪了塔曼会，以后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的，名字就让姐姐来签吧，我来担责任。”天蝎娇艳的嘴唇几乎贴到乔夜耳朵上，“等拿到东西，不会少了你的份。”

来这套啊……等她签完字，一切都死无对证，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一个C级猎手和一个E级猎手对峙，协议上还是对方的名字，别说是黑市，做慈善的也不可能多看你一眼。

【警告：检测到精神干扰，不明因子正在试图修改机体认知】

见乔夜毫无反应，天蝎似乎愣了一下，手滑下去慢慢抚到乔夜胸前，眼波妩媚：“你不相信姐姐吗？”

【警告：检测到精神干扰，不明因子正在试图修改机体认知】

乔夜忽然抬眼，看向上方。

砖瓦松动的声音清脆细微，密集地连成一片，普通人坐在教堂里根本听不到十几米高的屋顶上传来的声响，但乔夜清晰地捕捉到了。

有人在教堂顶上走动，而且不止几个。

他试图扫描外部，却发觉根本没法穿透这教堂的建筑体，里面恐怕灌了铅。

但就算不扫描，答案也呼之欲出。整个K区都处于塔曼会的绝对掌控之下，又有什么人需要特地爬上屋顶呢？

不是偷东西的贼，就是意图全方位封死出路的杀手。

乔夜收回目光，看向索恩斯。

索恩斯对乔夜笑了笑：“这位女士在对你说话。”

他深棕色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纯粹的黑，冰冷而深邃。

果然，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