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漠南来?”
刘睿影问道。
漠南细作听到刘睿影的话知道是在问自己,但他着实没有力气回答什么。尤其是在以趴着面朝地的姿势,即使说了也听不清。
刘睿影看了看“汪老大”,他又朝着那跑堂伙计丢去个眼神。
跑堂伙计将漠南细作翻过身来,靠在雅间的墙壁上。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足足花费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这人伤的太重
虽然先前无数次提起心气,想要让自己精神一些,可刚才跑堂伙计那一下子彻底使他垮塌。好似丢了灵魂,连眼神也变得空洞异常。
“你是不是从漠南来?”
刘睿影再度问道。
“漠南”两个字对他有种出乎寻常的魔力。
眼神也恢复了些许神采。
不管怎么样,当你听到有个人说起故乡,心里总会暖暖的。这种感觉就像寒冬里一个空手而归的猎人,即使没有任何收获,但却远远看到自己的小屋里已经生起了火,烫好了酒。
身处冰天雪地,也依旧能感受到如春的暖意。
只有出门时间过长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才会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刘睿影很有耐心。
先前他能等“汪老大。”
现在也能等这漠南的细作。
某种程度上来说,细作要比“汪老大”更加重要。
因为酒三半关于那陶制“坛子”中的酒的一番说明,让刘睿影想起了件别的事情。
漠南细作艰难的抬起头,试图让自己的看清刘睿影的面庞。
在石碾街上的时候,他没有看清。
只知道刘睿影是个中都城里的官爷。
现在他知道刘睿影不仅是个官爷,还是自己决计不能得罪的人物。
往回想了想,他觉得自己从来了中都城后也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从租下铺子,到开张卖酒,都是规规矩矩的。既没有短缺他人租子,也没有干出过什么强买强卖之类的事。
在今晚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过他和那间铺子。
常出没于石碾街的人都知道那家粮油店的老板,要去平南王域奔丧,将铺子短租了出去。
新开的酒铺,众人都看在眼里,不过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
喝酒的人都有几个自己固定的去处。要么是几个自己常去的酒肆,要么就是固定买酒的铺子。
而新开的酒铺,没有任何积淀和口碑,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宣传。
饭堂送菜,酒铺送酒,这是最基本的法子。
可他连这点也不知道。
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愣头青,单纯觉得石碾街热闹,便来开了铺子做生意。
脑子里只有去铺子的经验,看着已经成熟的一套流程,就觉得自己已经把握的十分清楚,可实际上却连去哪请人做菜送酒都不知道。
石碾街上的生意有自己的规矩。
这规矩是“汪老大”兄弟俩定的。
说白了就是抽成,不过是按月。
他才刚来不到十天,无论是抽成还是其他规矩,却是都没有到了解熟悉的时候。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挨了顿毒打,心里肯定不服气。
但刘睿影对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精明。
一个精明的人,不管到底有多精明,一定都比旁人想的快、想得多。
从麻袋里出来后,他便看出这一群人中,包括把自己套入麻袋,一顿毒打的,却是都以刘睿影为主。
而他对自己的态度始终在两可之间。
知道了自己的
身份,还原因这么和气的跟自己说话,已经极为难得。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应刘睿影的问题。
眼眶与眼窝的淤青肿胀,让他根本无法看清刘睿影的面庞。只能冲着个大概的方向,用尽最大的力气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看在刘睿影眼里,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
但他看懂了其中的含义。
此人的确是来自漠南,而漠南中唯有蛮族部落聚居。
得到了这个答案后,刘睿影看向欧小娥。
在座的人中,只有她来自平南王域。
欧家就坐落于下危城中,按理说最了解蛮族。
欧小娥本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与场面,从一开始就没有多看那细作。不过刘睿影的面子却是不能不给,即使心中在不喜欢,也抬眼看了看。
这一看,却是立马震悚!
几乎是下意识的说了句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欧小娥没有立即回答,反而跟这漠南细作一句句的聊了下去。
漠南细作显然也没有想到,竟是有人会说他故乡的话。准确的说,是蛮族的蛮语。
他的王域官话已经说的相当好。
但人还是在用起乡音的时候更为放松。
只是这乡音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说的出来,若是让他给在座表演一段家乡话,他也不一定就能说得出口。
回家的人是被思念牵引,而乡音也是靠熟悉和亲切才能脱口而出。
无论认不认识,哪怕对面是仇人,只要听到熟悉的语言,便能自如的交谈起来。
在那一刻,他们已经摒弃了彼此的身份,唯有的只是不变的同样思念家乡的心。
嗓子里的腥咸还在不断的上涌,导致他说话的语速极慢这对欧小娥却是件好事。
她能掌握的蛮语也是个皮毛,都是那些最为生活化的用词。
这人语速缓慢,让欧小娥听得极为清楚。
不过还是他说的多,欧小娥回的少。
到后来,欧小娥便彻底放弃,对着刘睿影摇了摇头。
现在那细作说的蛮语,她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讲讲?”
刘睿影说道。
即使他不问,欧小娥也会说。
心里的震惊已经压制不住。
她不但要对刘睿影时候,还要尽快和欧家家主欧雅明取得联系。
“他是从漠南来,是蛮族。”
欧小娥第一句话平平无奇,刘睿影有些失望
对方已经承认了是从漠南来,而漠南只有蛮族,这却是不用再刻意重复。
“漠南蛮族的厌结部落。”
“最大的。”
欧小娥第二句说完,觉得还不够,又补了半句话。
刘睿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清楚了这人的身份,但刘睿影始终没觉得他是细作。
因为漠南距离中都城却是要比西北草原王庭还要遥远,更何况以漠南的蛮族想要出来,只有一条路,便是经过下危城。
城中有欧家这样的门阀氏族亲自镇守,死在城墙下的蛮族早就不计其数。
起码有二三十年,蛮族都各个部落都老老实实的呆在沙漠深处,杳无人烟的地方,没有一丁点儿音讯和动静。
刘睿影想他应当是早年天下未稳时,从漠南流落出来的蛮族,不知为何来了中都城。
现在听欧小娥说他是“厌结部落”中人,则更觉得不可思议。
无须欧小娥说,刘睿影自己也对
这个部落有所耳闻。
蛮族部落在漠南中有许许多多,其中被中都查缉司记录在卷宗里的,有六个。
“厌结部落”是这六个里面人口最多,占据面积最大,实力最强的。
蛮族是五大王域中人对他们的称呼,因为漠南偏僻落后,居于其中的人也都未曾受过教化,行为举止十分野蛮,因此而得名。
不过单看他们的身板,的确也当得起这个“蛮”字。
随便拎出来一人,都要比五大王域中同样年岁的,强壮不少。
在那般偏远的地方长大的,从出生就要比中都这般富足的城的人经历的多。
中都的人出生便是生活,衣食住行都十分稳妥,而蛮族则好似存活在许多年前,脑子里全都是怎么吃饱,怎么蔽体。
从未有人真正的去过漠南,进入过这些部落之中。
现有的记录也都是一言一语的支离破碎。
“厌结部落”不但是漠南里最大的蛮族部落,也是和欧家冲突最剧烈,彼此结仇最深的。
欧小娥在欧家中耳濡目染事情,定然要比刘睿影从卷宗上看来的详细、真实不少。
所以他并未打断欧小娥,而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不是来害人的,而是来救人的。”
欧小娥继续说道。
刘睿影冲着酒三半招了招手,示意他把那陶制的“坛子”递给自己。
“坛子”口的封泥他着实是不想再打开
先前鼻腔和肺部的腥辣让他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救谁?”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
欧小娥说道。
“是你没听懂还是他没有说?”
刘睿影急切的追问道。
欧小娥的话让他心里的一个猜测越来越浅显,几乎就要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救谁。是领命来了中都城,这坛子里装的就是与此有关的东西。”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的心一下又沉了下去
要是他的猜测正确,却是一件足以逆转局势的大事件。
但他不敢赌
因为牵扯的人太过高远,以他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触及。没有万全的把握,刘睿影决然不会冒险。
他很想亲自问问这人,毕竟听欧小娥转述来的还是会有所偏差。
而且此人的王域话也说得很是利索,沟通起来本该没有障碍才对。
都是因为“汪老大”他们下手太狠,才让这人现在只有小半条命吊着。
想到这里,刘睿影却是对“汪老大”兄弟俩有些不满
还未了解情况,就把人打的半死,若真出点事,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也没错,但太过于粗鲁了,暴力解决问题,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石碾街上可有好的郎中?”
刘睿影问道。
“石碾街上总共有四十七位郎中,其中在中都城里排得上号儿的,也有五人。”
“汪老大”不知刘睿影何意,但还是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这人不能死,起码得让他能利索说话。不然我们之间也没得说。”
刘睿影说道。
“汪老大”的脸上闪过一丝悔意
若知如此,何必当初?
但“若”却是这世上最没有出息的字眼。
每一笔都饱含着悔恨交加,抱怨颓废。刻骨铭心的错过和一厢情愿的私心。
以及即便有了“若”,也完成不了的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