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茹素(1 / 1)

边月满西山 奕辰辰 3624 字 2022-03-12

死对于死士来说是一种归宿。能够在使命完成的最后一刻,死在对手的刀剑下,是一种难得的幸运。老去,病死,等等意外都会随时随地的让一个人永远闭嘴安息,与其将生命战战兢兢的托付于这般空洞的遐想之中,却是不如结结实实的握在手里,自己一点点的主动消磨。

靖瑶抽剑而出后,那位死士的双眸中最后闪烁出了一点光芒,随即瞳孔渐渐变大,“噗通”一声,朝前倒去。靖瑶侧身避过,看着他的身子如一根粗壮僵硬的原木,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喉间的血,仍在流。竟是也奔着先前那二人在地下绘出的“血剑”而去,并入之后,却是让那柄“血剑”更加粗壮了几分。剑身变得异常宽阔,似是一柄如半扇门板宽的重剑。

“剑倒也没有那么差”

靖瑶在心里想到。

女伙计看到自己的同伴中又有一人倒下,再想起先前靖瑶磨剑时,剑身与骨骼血肉发出的声响,不禁打了个冷战此刻的靖瑶在她眼中已然脱离了“人”的范畴。都说草原人比狼更兽性,但草原人起码也是人。人可以变得比狼更兽性,但人和狼最大的却别就是人有理智,人有感情。人会有所求,也希望有所得。有所敬畏的同时,也会有所坚守。而这些,狼却是通通都没有。它们只知道填饱肚子,不挨饿,便足矣。

但狼即便是在茫茫冬雪中,行千里而不获一物,却是也不会杀死吃掉自己的同伴。但人会。人不仅会,还为此相处了许多的方法。都是为了在同类想争时,让自己的同伴死的更快,更顺畅些。这样想想,人的确是要比狼更兽性此处的人,已经不单单是指草原人,包括五大王域,乃至东海云台,避世坛庭,以及漠南的蛮族部落也统统如此。

“我若是杀她,你可会阻拦?”

靖瑶提着剑,剑尖朝地,对这楚阔问道。

楚阔并未回答,此刻他正死死的盯着靖瑶手中的长剑,看着剑上还有几缕未流淌干净的血迹。这几缕血迹在剑身上随着靖瑶手臂的动作,时不时的扭动,像极了一条条刚被从土里挖出来还未习惯见天日的蚯蚓。不过这血,本也是留存于体内之物,向来也是不见天日的。若说它们有灵性,对暴露在外很是不适倒也说得过去。靖瑶注意到了楚阔的目光,随即提起手中剑看了看。除了那几缕血痕外,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但银白的剑身上,几缕血迹着实显得有些碍眼。不得已,靖瑶只得用力的挥了挥剑,想要将剑身上的血迹都甩出去。奈何也不知是这人的血过于粘稠,还是由于停留在剑身上有了些时间的缘故,无论靖瑶如何发力,却是都只能略微的改变这几缕血迹的形状。看到情况如此,楚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层叹惋。

“我不知道。”

楚阔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说道。

“你与定西王霍望相识,我杀她,你定然会阻拦的。”

楚阔说道。

“我不知道”

楚阔还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不过你先前却是又说,也不让他们杀了我。因此我不该只把你当做敌人或朋友。”

靖瑶说道。

“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是你的同胞,你的族人。我已下定决心要杀他,难道你我还能做得成朋友?”

楚阔反问道。

“看来你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傻!”

靖瑶笑了笑说道。

楚阔很是不服气的撇了撇嘴,将头转向一旁,不再言语。

靖瑶因不知楚阔究竟作何打算,因此也只能呆立在原地,丝毫没有任何动作。

这般压抑的气氛下,出于前后门的两位死士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正朝着靖瑶站立之处蠢蠢欲动。但他们一步还未踏出,确实就被女伙计打手势阻止。无奈,值得悻悻的放弃这念头,重新把守好自己的所在之处。靖瑶看到这女伙计对这些人有如此大的掌控力,心里也是暗自佩服不已。他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于和这些人厮杀。若是扼守在前后门处的两人,但凡有一人冲动上前,势必都会露出身后的破绽。那靖瑶便可趁势头门而出,自此鱼入大海,龙出生天。不管是定西王霍望,还是震北王上官旭尧,再想找到如此贴切的机会,几乎都不再可能。

女伙计自是也清楚其中的厉害关键,所以才会制止那两人的动作。可她自己手中的刀,却微微偏转了几分。靖瑶眼睛一亮,知道这是对方即将出刀的迹象,顿时想要抢在她出刀之前,率先出剑。经过刚才那番以人“磨剑”,靖瑶对手中剑的驱使程度又深刻了几成。眼下竟是也有十足的信心,敢于用剑与这女伙计一战。

人对新鲜的事物,接受起来总需要一个过程。靖瑶用惯了自己那厚重的弯刀,骤然提起剑来当然心中没有底气。但若有人说起,先前用筷子不也抵挡住了女伙计的刀锋?要知道筷子这东西,对于谁来说都并不陌生。一如三餐,却是顿顿都少不了。孩童长大后,仍旧在牙牙学语之时,或许就能将这一双筷子熟练使用。相比于日日不离的筷子来说,剑还是要更加陌生的多。

靖瑶虽然是草原人,但对于太古怪的东西,向来也难以接受。比如没吃过的菜,他不会去吃。没听过的酒,他也不会去喝。所以没用过的东西,不管是筷子还是剑,不到迫不得已,却是也不会拿在手里。这习惯唯有两点除外,那就是没去过的地方,一定想去走走,不知深浅的对手,一定要拔刀试试。其实在旁人眼中,他的那柄弯刀和他草原人的身份已经足够古怪,古怪到足以掩盖了他身上其余所有的毛病,但他仍然坚守着自己这些习惯。不曾更改,也从未想过要更改。

靖瑶扬起手臂。

与其说是扬起,不如说是举起更为贴切。

因为“扬”总是一个极快又狠潇洒的动作。

而“举”则显得有几分吃力和厚重。

靖瑶手中的剑并不重。

相比于他的弯刀来说简直没有任何分量。

但他却还是将其“举”过了头顶,高高的擎着。

如此一来,胸膛与心门处门户大开,没有一丝防备。

如果那女伙计在此能够下定决心,舍身全力以突刺。

那靖瑶高举着的剑,就算是回防格挡也会有所差池。

但女伙计并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她下不定决心。

她来此,本就报了死志。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主动寻死更困难的事情吗?

一定是有的。

只不过在女伙计的心中,这便是最为坚定的信仰。

当一个人通透彻底刀如此的时候,她便是无敌的。

靖瑶高举的剑,并不能动摇她的任何心神。

关键在于,这样死究竟有没有任何价值。

这女伙计,以及酒肆其余的死士们,他们的价值就是再次截杀靖瑶。

若是只一心寻思,大可弃了手中的刀剑,双膝跪地,引颈就戮。

但这样的死,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所以女伙计明明看到了靖瑶周身偌大的破绽,但却迟迟不动,隐而不发。

她担心自己这一刀出,死的不是靖瑶,而是自己。

女伙计清楚自己的身份。

死已经是必然。

关键就在于死的时机。

死在靖瑶死后,大胜!

死在靖瑶死前,大败!

与靖瑶同死,大彩!

这第三种,才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结果。

靖瑶的剑仍旧高举着。

但他的目光却在酒肆中游移不定。

女伙计觉得很是奇怪难道他竟是这般有恃无恐,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惊叹之余,却是又有了几分火气。但她控制的很好,却是一丝一毫都没有外泄。反而更加警觉地,注视着靖瑶的一举一动。两只眼睛分别看着他的右肩和脸庞。对于常人来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女伙计却可以。从定西王霍望将其从那后堂灶台下抱出来后,她便发现自己的两只眼睛可以看向不同的地方。以前她只当做这是一种积累的天赋,直到此刻才发现就是有如此大用。

高举着剑与其他的动作不同。

若是平伸,靖瑶先动的应当是手腕。手腕动而剑身颤,继而剑尖便会寻觅到方向。但高举时,唯有肩头先动,才可连带臂膀,传至手腕。因此盯住了靖瑶的右肩,便是能先发制人的基础。至于女伙计的的另一只眼睛,却是随着靖瑶的目光一道犹疑不止。

突然!

靖瑶高举的右臂宛如大星坠落般,急速落下。

但女伙计却没有看到他的肩头有任何动作。

在右臂连带着长剑落下前。

靖瑶的身子朝着窗户那一边略微测过。

就是这么一细小的变化,遮掩了他肩头的闪动,以至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窗下又有一人倒去。

靖瑶的剑,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停留。

甚至在女伙计反应过来之前,他便又恢复了先前右臂高举的姿势。

只不过这次剑身上一片洁净。

没有任何血痕。

酒肆内除了楚阔以外,没有任何人看清靖瑶的动作。

女伙计惊惧之余,脚下步伐虚浮,手中刀都差点掉落在地。

但靖瑶还是没有向她出剑。

“你为何不杀我?”

女伙计问道。

“你明知杀了我他们便群龙无首,你自可寻机而走,但为何不杀我?”

女伙计再度问道。

“因为我若杀你,他必出剑!”

靖瑶右臂缓缓放下,剑尖指向楚阔说道。

这个动作极为挑衅。

即便他的剑尖距离楚阔仍是二尺有余,但任何一位武修中人,怕是都受不了这样挑衅的举动。

不过楚阔是不是常人。

作为一位能被定西王所欣赏的剑客,他身上定然有非同寻常之处。

为常人所不为,忍常人所不忍。

这便是不寻常。

因此楚阔并没有在意靖瑶的剑尖直指自己。

反而对其轻轻一笑。

“你好像很懂我。”

“生死攸关,自是要比其他时候更敏感些。”

靖瑶说道。

言毕,剑尖垂地。

楚阔看着靖瑶,心中越发舍不得让他死了。

不过这念头一起,却是也让他更加矛盾。

女伙计,和靖瑶。

他想着两人都活着。

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谬,但楚阔这人,一打定主意,就一定要做到。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他有这么纠结且荒谬的念头。

在他还未踏入江湖路时,身边还有个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当时最亲密。只是楚阔与他很亲,而他却从未用睁眼瞧过楚阔。这弟弟总是觉得自己的哥哥天天热衷于那些个虚幻的侠义故事,憧憬着做个一怒拔剑,纵酒高歌,名扬天下的侠客很是粗鄙。

然而这兄弟俩的父母却不这么想。楚阔之家,也算是颇有资产。虽然还算不上是什么门阀大族,但也是名传百里的富户。尤其是楚阔的父亲,更是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修了武道,日后也好能护卫家族起码一代不衰。

他父亲是读书人。

读书不下万卷,行路也不下万里。这读书和行路最终让他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够用刀剑解决的。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这握刀拿剑的人够不够机敏,够不够心狠。

当他父亲把这话告诉兄弟两时,楚阔的眼里闪过一瞬光芒,而他的弟弟却昂首不屑。他觉得父亲的话不对起码不全对,但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反驳。毕竟他读的书还没有父亲多,行的路也没有父亲远。既然无法反驳,便也只能听从。父亲花重金,送到兄弟俩拜师学剑。

走的时候,楚阔潇潇洒洒,只抱了一坛酒,说是要送给师傅。然而还未做到,却是就被他自己喝完。他弟弟则带了一口大箱子,里面有搬箱子书,和一个棋盘。他并不喜欢练武,见到师傅也不肯下跪。把他父亲气的甚至要烧了他的书,再砸碎他的棋盘来让他行拜师之礼。在这般威逼之下,楚阔的弟弟还是膝盖一软,拜了下去。只不过在双膝即将接触到地面之时,那师傅忽然用剑鞘将其垫起。他说楚阔的弟弟并不是在拜自己,而是舍不得那半箱子书和棋盘。

楚阔的弟弟的确不喜欢修武,也不喜欢刀剑。比起这些,他更热衷于提笔作诗赋,沐风抚七弦,单手执阴阳,方寸点丹青。可楚阔喜欢,他喜欢快刀,更喜欢利剑。也喜欢好酒,和偷看正在洗澡的丫鬟。

师傅收了这两兄弟后,楚阔练剑,他弟弟仍旧是看书下棋。楚阔告诉他说,他不练剑也没有关系。自己会把他那份也加倍的练回来,日后剑成,定能一辈子护他周全。只是说这话是,楚阔还是太年轻,不懂这一辈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一辈子有多长,需要经历多少波折,挫折,坎坷,他都不知道。更不清楚一个人是不能轻易开口向别人许诺一辈子的,即便这个人是你的父母兄弟也不行。但楚阔说了,还说的极为自信。

但他的弟弟却并没有理会,反而是合了书卷,收起棋盘,准备回屋中睡觉。他睡觉的时间着实很长楚阔起床练剑是,他在睡觉。楚阔练完剑和师傅一道喝酒时,他还在睡觉。每日清醒的时间只有那么短短两三个时辰。除了吃饭,便是坐在院子中的一刻歪脖子老榆树下看书下棋。无人与他交流,便读书给树听。无人与他对弈,便称呼自己的左手一声“左兄!”。楚阔眼见弟弟把自己的话不当回事,追上去说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想弹琴就弹琴,想下棋就下棋。读书,画画,都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楚阔情真意切的说完之后,他弟弟却冷漠的回应了句“知道了”。这不免令楚阔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般忧伤之情,很快就被师傅的酒冲淡了。他弟弟这次回到屋中后破天荒的没有睡觉反而心里对自己向来看不起的哥哥很有一番感动。他觉得自己终于知道父亲的话究竟是哪里不对了,不对之处就在于,这世上不是人人都需要修刀练剑的,起码他就不用,因为他有个好哥哥,自会替他遮风挡雨。只不过他还是错了他却是没有想到,楚阔说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前提是自己要加倍的练剑。到头来,还是父亲的那句话。刀剑可解决这世上的一切问题。不论是谁的刀,谁的剑。自己的刀,还是哥哥的剑,都是一样的。

后来的楚阔最悔恨的就是他对弟弟做出的这番承诺,第二悔恨的便是没有在拜师时,和父亲一道,把弟弟的书烧了,棋盘砸了。到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弟弟,也没有了父母。至于那些资产,对于不善经营的楚阔来说,留着还不如手中的剑。他把余下的所有家产,都送给了自己年少时偷看过洗澡的那位丫鬟。这丫鬟早已离开许久,嫁为人妇,生子有二。但楚阔还是寻到了她。她用这些资产也给自家雇了个年轻伶俐的丫鬟。楚阔看着这两兄弟,再看着这丫鬟,大笑着离开。临别时说,若是这两孩子长大了想学剑,一定要来找他,找他楚阔。楚天的楚,开阔的阔。但他心里却明白,着两兄弟学不学剑不知道,都定然有人会去偷看那位年轻伶俐的丫鬟洗澡的。

在那之后,楚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吃肉喝酒,也没有机会拔剑。不是他不馋酒肉,而是他口袋空空,连一枚大钱都掏不出来,只能过着茹素的日子,不沾酒肉,毫无油荤。后来他莫名其妙的有了钱,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起码吃喝不愁,口中腹中便没有再受过罪。只不过茹素并不是单指口腹之欲,更多的是说一个人的精神与想法。

在遇到定西王霍望之前,他再也没有答应过任何人,任何事。说出一个承诺很简单,但要维持住一个承诺却是极累极累的。除了自己的弟弟,也没人值得他如此费心。但他还是有很认真的练剑,年少时的想法仍旧没有放弃。一辈子出剑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但磨剑的时间可能需要几十年。

楚阔越发觉得这女伙计的性情与自己很对胃口。

当年他也如这女伙计答应定西王霍望一般,给自己的弟弟有所承诺。而且他食言了这女伙计看着势头却是也做不到。人总会触景生情,即便两件事相差甚远,相隔万里,只要有心,总能将其拉拢刀一起。对于楚阔而言,敢于许下承诺的人都了不起。但做不到的人,却一无是处。究竟是拔剑而起,站在女伙计这边,让她做个了不起的人,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无是处的死去让他很是纠结。

想到先前自己有说过,却是不会让靖瑶死去,因为还希望着他给自己带路。可是两边若是都不死,那究竟该怎么才能做到?这却是最令楚阔焦虑的一点

“一”

你在数什么?

靖瑶听到楚阔嘴里念念有词,开口问道。

“我在数除了她之外,还剩下多少人。”

楚阔说道。

明明才数到三,被靖瑶这么一打断,却是又从头数了起来。

“除了她之外,还有十一人。”

靖瑶说道。

但楚阔这次并未理会,仍旧固执的伸出右手食指,一个个点着。

“不错,是十一人。”

楚阔说道。

“所以呢?”

靖瑶问道。

“所以先让这十一人去死,才能让我理一理思绪。”

楚阔说道。

话音刚落。

他拔剑而起。

身形之快,乃是靖瑶平生未见。

即便是他在震北王域的矿藏戈壁与晋鹏拼杀时,也不成见过如此迅捷的身法。

楚阔从靖瑶的身后闪过。

只几个眨眼的功夫。

边又回到了先前所坐的椅子上。

紧接着,传来一阵“砰砰”声。

靖瑶用心数了数,正是十一下!

对应着屋子里除了女伙计外,其余的十一位死士。

直到这时,靖瑶才感到自己身后吹过一阵风。

让他后背上略微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感觉到一阵清凉之感。

奇怪的是,酒肆中的血腥味却没有变得浓郁。

靖瑶和女伙计不禁都有些恍然。

双眼所见和心中所知,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冲突。

尤其是女伙计。

随她而来的死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单打独斗想必不是楚阔之敌。

但方才也有足足十一人!

即便是是一头猪,也得让屠户费一番周章,更何况是一个个活生生,手中有出鞘利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