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男轻女(2 / 2)

陈家住在西关区长乐坊。长乐坊从前是粤剧名伶的聚居地,本地仔从小听着粤剧长大,耳熟能详。

陈父从餐桌边抬起头:“女孩子叫叫嚷嚷的,一点都不文静,像话吗?”

陈家娴闭紧嘴巴,把竹升面端上桌。

陈家的早餐十年如一日,一碗竹升面。陈家娴有时觉得素淡,陈母告诉她,早餐素淡更养生。

陈家豪边吃边感慨:“那个女人跑来长乐坊租我的破房子,她是不是有病?”

陈家娴听陈家豪无比自然地说出“我的房子”,没有说话。

陈家豪不会被陈母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这是他的特权。

陈父赞同:“就是有病,长乐坊太旧了,十几年前就说要拆,现在也没拆掉。要我说,拆了挺好,咱们住新房子去。”

“不许拆!”陈母反应很激烈,“这是西关!以前大户人家才住这。你妈以前也是西关小姐。”

西关,曾经是越城的经济中心。晚清时期,西关的女孩们读学堂、念大学、留洋海外,穿着旗袍出门工作,思想开明,举止前卫。她们在那个年代惊世骇俗,同样也被人向往,被称为“西关小姐”。

不过,如今的西关今已垂垂老矣。

陈母愤愤不平:“我小时候还住过西关大屋呢!现在说不要就不要啦?光顾着年轻人,就没人在意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陈父喉咙嗤气:“你算什么西关小姐。”

他习惯否定妻子的每一句话,以显示自己的权威。

他指了指楼上:“金阿婆才是真正的西关小姐,以前住西关大屋的,讲英文,念洋学堂,写文章,拍电影,顶顶标致时髦的一个人。”

陈母撇撇嘴:“弄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辈子没结婚,没人爱,做女人失败哦!”

粤剧远远飘进来。

陈母叹了口气:“金阿婆说她坚决不搬,她做惯了西关小姐,去不得别处。”

陈父呵斥:“就因为你们这种人反对,长乐坊才拆不掉!”

陈家娴插话:“现在卓秀集团已经从政府手里接过了拆迁工作,要拆的话,也就这两年。”

陈父瞪了她一眼:“女孩插什么嘴,吃你的饭去。”

陈家豪耳朵一动:“卓秀集团?姐,消息哪里来的?”

陈家娴就等着这句,她淡淡说:“我应聘到卓秀集团的地产项目工作。”带了点骄傲。

陈家豪停下筷子:“你?这么好的公司,怎么招你啊?而且——卓秀不是在裁员吗?今年校招都取消啦!”

裁员?

陈家娴心一沉:“是吗?”

陈家豪顿了顿:“哦,我说的是真正的卓秀员工,跟卓秀集团签合同的。你一个项目签的短工,无所谓了。”

确实。

卓秀地产的长乐坊项目招项目秘书,学历大专,限越城本地人。陈家娴读中专的时候报了个函授大专,拿到了大专证,如愿应聘到这个岗位。

月薪3000,合同跟项目签。

陈家豪脱口而出:“3000?这么点钱,你肯做?项目几年就结束,你还是回来看店!脑子有病?”

陈母对陈家娴不满:“脑子有病,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也不知道孝顺。你爸妈天天在糖水店都快累死了,你还跑去别处打工,你还不如你弟弟。”

是吗。

供她读什么了,中专吗。

陈家豪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做过家务,反而是她一直在帮忙。

但她做多少都看不见,反而陈家豪一个月做一回,就能被夸好多次。

陈家娴心累。

陈父毫不在意:“她有什么本事,凭什么跟人家比,差不多就行,总归要嫁人的。”

陈母叹气:“好在离家近,也清闲,女孩子么,做行政安安稳稳的多好,能赚几个钱,赶紧结婚。”

陈家豪笑嘻嘻:“姐,卓秀集团里大把高收入,好好挑个姐夫回来。”

又来了。

陈家娴皱眉,但她不想吵架。于是沉默地拿起碗。

碗端进手里,她发现今天的碗变大了。

这是陈家豪的碗。

陈母和陈家娴的碗要小两圈。

陈家豪错拿了她的碗,已经在吃了。

陈家娴把筷子插进面里,听陈父感慨:“东山少爷,西关小姐。咱们西关拆了,越城还叫越城吗?从前多少名人住在咱们西关,李小龙在这长大的。红线女就住在长乐坊。唔,家豪,粤剧的八和会馆也在这,洪金宝知道吧?小时候就在八和学艺。”

陈家豪不在乎:“拆吧拆吧,反正粤剧也没人听。要我看,这里破破烂烂的,还不如拆了,建个商场。”

陈家娴用筷子把面挑开,看见底下有个荷包蛋。

可这是陈家豪的碗。

陈家豪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惊讶的?每天早上的面里都个蛋啊。”

陈家娴说:“是吗?每天早上的面里都有个蛋吗?”她看向陈母,“妈,弟弟吃的面里都有个蛋吗?”

陈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身。

陈家娴以为会有人解释,可几个人面色如常。

陈家娴忍不住问:“妈,怎么我没有?”

陈家豪说:“你要吃,就给你吃呗。你跟妈计较什么。”

陈家娴深吸一口气,觉得眼圈有点热。她重复一遍:“妈,你不是说素面养生吗?咱家就差一个鸡蛋吗?”

“一家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计较?”陈母把碗重重搁下,“厨房里有鸡蛋,你想吃就去煮。没有手还是没有脚?”

陈家娴猛地起身,赌气去厨房里煮了一个鸡蛋。

现在,她的碗里有两个蛋了。

两个蛋明晃晃地躺在面上,好像这碗面长出乳房,也变成了女人。

莫大的嘲讽。

陈家娴把蛋放进嘴里,沉默地咬了一口,索然无味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好了,去上班。”

陈母扬声:“晚上给你做排骨,你最爱吃的。”

陈家娴走出狭窄的饭厅,站定。

她想说:“爱吃排骨的是爸和弟弟,我爱吃虾。”

但她选择掩饰自己的欲望。

“好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