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棚遮蔽头顶日光,满桌佳肴美馔热气腾腾,石桌前,女子身边一左一右,二人同样站着,于是风至此处也轻微几分。
纪珣看向裴云暎。
他面色平静,微微笑着,说话的语气很自然,却叫纪珣不由皱了皱眉,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喜。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喜欢这位裴殿帅。
席上众人都鸦雀无声,段小宴眼疾手快,一把拉着裴云暎在陆曈身侧空位上坐下,“哎哟,说什么介不介意,这么大张桌,还能找不出个位置不成?”
少年看向纪珣,适才灿烂一笑:“纪医官,您坐那边吧——”他指了个空位,恰与陆曈离得很远,正与陆曈对在圆桌两面,“刚好挨着白炸春鹅,夹菜方便。”
竹苓:“……”
是否也有些过于亲近?
尤其是陆曈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
只是裴云暎已被段小宴强拉着坐下,这石桌本就不算大,在旁接了个木桌才勉强坐下一桌人,空位实在有限。
陆曈的面前也摆了一碗。
“日日奉值,天天挨骂,连写话本的都知道还有陪葬的危险,牛马不如,绝对牛马不如!”
“……莫如芸。”
也太煞风景了。
又拿起银筝买来的桃子酒重新斟进她碗里,仿佛不经意道:“喝这个吧。”
药童竹苓却面露绝望。
苗良方出了一会儿神,像是沉浸在当年危急的一刻,须臾,才慢慢开口:“我后来才知道,她是盛京入内御医莫家府中的小姐……”
杜长卿见状,轻咳一声,站起身道:“好好庆宴,说这些不开心的干嘛呢?今日我们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仁心医馆开张五十年——”
自家公子做的药露,那可真是苦得叫人心酸。年年纪家老太爷寿辰,纪珣都会送上一罐自己做的药露,每次纪家诸人都是面色苦涩地咽完。
苗良方笑呵呵道:“小陆和林医官确实卓有天赋,不过,说到女大夫,我倒知道一个更好的。”
庆宴喝酒不是常事么?这人却偏偏说喝酒伤身。
“都端起来,别磨磨蹭蹭的!”
太医局进学的学生人数都有定额,女子少,男子多。又因行医抛头露面,家世好些的都不愿女儿吃这个苦,学的人少,做医官的就更少了。
尤其纪家清流学士,这种为一钱银子货比三家算八百回账,实在难以理解……竹苓偷偷看向自家公子。
林丹青轻咳一声,移开话头笑道:“杜掌柜这桌菜真是丰盛,这盆荔枝腰子熬鸭,看上去和仁和店大厨做的差不离多少。”
杜长卿目光闪闪。
竹苓欲言又止:“哎……”
竹苓疑惑:“既然这样,为何不直接在酒楼里吃呢?”
“就挣那么点银子,物价还飞涨,今年又加征税赋。说实话,医馆这回扩店,可是把我家底掏了个空,可将来呢,未必赚得回来。这要说,哪是开店,简直就是布施做善事了。”
杜长卿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坐馆行医,医官院的医官领着俸银,偶尔还能从贵人手里漏个金子珠串什么的,咱们这里可不同。”
他这动作做得自然无比,陆曈手一抖,再抬眼,对上的就是众人各异的目光。
陆曈不由皱眉。
“我多喝了一杯药露,纪医官应该不介意吧?”
这本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生出几分气闷,只觉面前人和煦的笑容,此刻看起来也有几分刺眼。
众人:“……”
他道:“感谢各位今日赏光来我们医馆做客,都是皇城里的青年才俊们,我们西街都因此蓬荜生辉。”
“我行医大半辈子,所见病症不少,但那姑娘的天赋之高,医术之妙,确乃生平罕见。”他一捋胡子,看向纪珣:“恐怕这位纪医官,见了她也要甘拜下风。”
“我老爹要是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毕竟就算他自己来,也未必能开到四十九。”
竹苓捂脸。
他语气悠远,“二十年前,你们中间,有的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记不得事,有的,干脆还没出生……”
陆曈微微松口气。
那头,杜长卿已端起酒碗,回到自己座前站好。
杜长卿看看陆曈:“那不是你们的家乡吗?”
“是。”
林丹青得意:“承你吉言。”
林丹青一顿。
竹苓看向纪珣,问:“公子可曾听说?”
“话不多说,”杜长卿举碗,“本掌柜先喝为敬!”
纪珣闻言,诧异地看一眼陆曈。
四下无人说话,林丹青自然的顺过话头笑道:“青竹沥……名字真好听!”
“谁知峰回路转,街头恰好驶过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个戴幂篱的年轻姑娘,扶起那对母女。”
难怪外头要传言他不喜与人相处。
这倒也是实话。
林丹青本就苦得快哭了,见状一口药露呛住,顿时咳嗽起来。
这也太晦气了!
竹苓茫然。
这桌饭菜委实丰富,卖相又很好,小药童原本还嫌弃医馆院子有些狭窄,看到菜肴后,那点嫌弃顿时不翼而飞。纪珣学医,饮食十分清淡,小孩子嘴馋,难得见一桌油汪汪,谁知竟是从外头买的。
他虽只是个小药童,但自小跟着纪珣,除了饮食清淡、日子乏味,倒不曾吃过什么苦。
她低头看着面前酒碗。
“来来来——”
不止纪珣,段小宴和杜长卿也满脸不解。
纪珣端着酒碗,面色迟疑:“药露会略苦一点……”
众人面露难色。
估计人也不喜与他相处。
他身子往后一仰:“仁和店订席,席位费也要钱,当然是在医馆吃更划算。”
白炸春鹅油汪汪的,与纪珣洁净衣衫实在很不相称。
“我,太医局考核时次次第一,”她一指陆曈,“陆妹妹,春试红榜第一。我俩这实力,医官院甲冠天下,俸银至少得往现在翻十倍才对得起。”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每次纪珣与裴云暎见面时,气氛总有几分古怪。明明二人交谈正常,举止有度,但总有种暗藏的剑拔弩张之感,裴云暎笑得越是亲切,纪珣举止越是有礼,这感觉就越是强烈。
平心而论,他是不想喝这玩意儿的。哪户人家庆宴上不喝酒只喝药?
“二十年前……”
杜长卿不满道:“我说,咱们这西街,好容易供出个医官,这进院还不到半年,怎么就被赶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药单,多大点事,皇城里的人就是小题大做,那看一眼药单能上天啊?”
如陆曈和林丹青的年纪,二十年前的确尚未出生。
纪珣抿了抿唇。
东家抱起桌上酒坛,“我买了甜酒,动筷之前,大家先举一杯吧。”
纪珣垂着眉眼,一言不发,似在认真沉思杜长卿的话。
银筝也赶忙打圆场道:“就是就是,听说御药院的药材与外头成料截然不同。药露放在外头,不得卖个百八十两的,今日我们是托了纪医官和东家的福,才能见识这好东西呢!”
“那是那是,”杜长卿捧场,“我看,大梁将来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俩中间挑一个了。”
听见“大疫”二字,陆曈眸色微动。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从哪寻来苦得这般离奇的药材。
那位杜掌柜一气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就那么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阿城嘴快:“林医官厉害,这荔枝腰子熬鸭,本来就是东家在仁和店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