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平山郁夫丝绸之路博物馆藏犍陀罗特里同吹双腔笛雕像。日本平山郁夫丝绸之路博物馆藏犍陀罗特里同弹鲁特琴雕像。
我们注意到,最初的希腊特里同有时仅持三叉戟,传入犍陀罗后演变为吹奏双笛,1~3世纪犍陀罗雕刻中基本不见特里同手持三叉戟的形象。中亚犍陀罗地区的石雕艺术,与遥远地中海的古希腊神话故事内容结合后又有新的表达。近年在国内博物馆巡展的日本平山郁夫藏丝路文物展中,石质高浮雕的人物形象手持双腔笛、鲁特琴,人们疑惑该形象究竟是海神波塞冬还是小海神特里同?作为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小海神特里同手中通常持神物海螺,但在犍陀罗石雕上,海螺则变为双腔笛。海螺常见于地中海地区,但在犍陀罗地区并不常见,或许为了便于当地人接受,雕刻匠师对特里同形象进行了改变。将自身文化中的内容表达转变为其他文化中容易接受的形式,是文化传播时非常重要的一环。犍陀罗佛教艺术中的有翼天使出现在新疆米兰,删掉飞翼变为飞天;古希腊神话中的丘比特(或厄洛斯)转化为骑海豚形象,甚至海豚在中亚被直接转化为鱼的外形,这也说明文化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是一成不变的,会和其他文化融合。
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大使厅壁画上,绘有唐代宫廷女性乘坐狮鹫格里芬头游船,水中即有“马首鱼尾”的小海神特里同形象,还配有其他水中生物来衬托海洋中的特里同。俄罗斯学者复原这幅壁画后,认为大船下面水中丑陋怪物是张嘴伸舌的“大耳朵龙”,是身有翅膀和山羊腿的中国杂交龙,这显然是望图生义的错误,没有注意到希腊化海神在中亚演变的艺术影响。其实,太原隋代虞弘墓椁壁第1、2幅浮雕上即有醒目的马首花尾鱼图案,也是来源于小海神特里同的造型艺术。
任何文明古国和民族都有自己优美旷逸的神话遗产,但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小海神特里同能辗转远播到亚洲的并不多。小海神特里同成为中国唐三彩器物上的艺术形象,而且并非借鉴而是直接运用,更为罕见。以该件角杯为契机,可以重新审视以往未被认识的带有小海神特里同形象的唐三彩器物。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收藏的唐三彩角杯,长11.6厘米,与本次西安出土角杯大小相同。该件器物长期以来无人释读,只笼统描述为“7世纪模印来通杯”,并没有将其与小海神特里同相联系。角杯上的人物戴的帽子不是粟特人或波斯人的尖顶帽,而是圆形软帽,与罗马人的服饰和戴帽的艺术造型相似。欧洲私人收藏的唐三彩西方人形象骑海螺角杯,几乎与本次西安出土角杯一模一样,此前因器物真伪与来源不明,学界并不敢轻易下结论。
连续出现的唐三彩特里同艺术造型角杯,说明此类器物的内容和风格受到当时民众的喜爱,并引领了时尚风气,工匠们根据市场需求制造出角杯,满足各个阶层的需要。角杯因主人生前喜好而随葬于墓中,或让墓主在地下继续享受富足舒适的生活,或作为祭酒礼器,用于敬献神灵、祭奠祖先。
这类匠心独运的艺术品,由作坊里的工匠制作生产,尚不确知是受委托而造,还是凶肆市场自由选购。很多工匠可能是流动人口,从地中海到波斯地区,经历战争和强制迁徙,足迹遍布欧亚大陆。入华的外国工匠更容易接受外来图样,继而因地制宜地采用不同技巧制作新奇的工艺品,如采用本土化的陶土制作三彩器,适应中国人的需要。从犍陀罗时代到隋唐时期,经过几百年的流变,人们从欣赏特里同造型艺术转变为对神灵的敬仰,逐渐使特里同这一形象神圣化和标杆化。特里同成为雕塑艺术理想的题材,并成为各类艺术门类竞相追摹的对象。文献记载缺少对工匠模仿的记录,可是墓葬出土的随葬器物对此进行了补充,使我们了解了唐朝已出现工艺精湛的、带有外来文化因素的稀罕工艺品。
从学术角度探索希腊小海神特里同传入中国的路径,无疑是一项挑战。目前具有“希腊化”特征的文物显示,当时存在着一个流动交错、重叠联系的艺术工艺网络,并不是固定在一个起源地,也不一定具有同样的地方文化身份。例如陶器和陶塑作品中,雅典魔女美杜莎头部早期样式。蛇发女怪头像被作为房前檐砖饰;狮子头和怪兽头等,都是希腊化陶塑在和田、库车等地的再现。此外,绍托尔佛寺(tapa Shotor,今阿富汗贝格拉姆以东)中造型自由的赫拉克勒斯——金刚手菩萨,以及佛龛中形似希腊女神提喀的女性造像,见证了古希腊文化与佛教艺术在中亚的融合与延续。这些无疑都是唐三彩陶塑可以借鉴的成品模具。
考古出土器物比历史记载更接近真实。我们以前普遍认为希腊化的文化遗产传入中国,是零星的、短暂的,以世界眼光审视不断出土的各类器物,可见中古隋唐时期中西交流是密切的,从遥远的海洋神话传说到“海互”器物的出土,文化的交往本身就具有国际意义,可以唤醒彼此的历史记忆。唐三彩小海神特里同造型角杯的出土,为我们认识世界各地所见同类器物提供了共生互动的标本,它延伸了文明的高度与地理的广度,中西交汇通过唐三彩的载体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这为重构全球史视野下的丝绸之路文明互鉴、交融的历史景观提供了新的取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