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听懂,但感觉这些词就是哪里很违和,但具体哪里违和又说不出。
“领头人……”权珩稍作沉吟,笑道,“是个很厉害的女孩,听说是摸金校尉的传人,她给了我一张文物清单,说可以随意挑选作为酬劳,并且告诉我梅州某片水域下有艘沉船,只要我圈下那片海域的使用权,她就能找到沉船,文物一样先让我挑选。”
真可爱,一群没钱没权,干着违法生意又没什么背景的人敢去找她做交易,还想用要偷渡的货物,和一处不确定的沉船遗迹来做报酬。
勇气可嘉,也来得诡异,甚至卡住了她的行程。
“那片海域不算深,渔民也不少,没听说过什么沉船,”权珩道,“后来找了专业人员去查也没有发现,交易稍滞后,那群人也被围捕了,逃跑过程中几乎被全部击毙。”
“稍滞后就被围捕了?”莫秀月听不懂,但她直觉这里不对,“这么巧。”
“常有的事,或许是我本身足够幸运,免了笔麻烦。”权珩简单掠过,“不过最重要的是那批要偷渡的文物不翼而飞,到现在都没有踪迹,而我想起来那批人当年给的清单里有样刚盗出的文物,叫——”
她顿步,“春秋秦式龙形玉佩。”
莫秀月脸色骤变,她猛地盯向权珩,后者却仿佛没察觉,继续道:“有文物化形了?那其他文物,是在瑰葭山的古墓里?”
莫秀月紧紧盯着她,像一只突然炸毛的刺猬,把柔软放松的刺变得极度尖锐,绷紧唇警惕起来。
清晨的味道好像变了,隐约带着腥味,莫秀月的心也突然悬起来,带着久违的刺痛和恐慌。
“你好像有点怕我,好像要亲近,但又很警惕。”权珩斟酌几秒,突然笑起来,向她摊开手,“吃糖吗?”
莫秀月霎时怔住,权珩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颗水果糖,玻璃纸包装折出温暖的光。
许久,她默默从权珩手里接过糖,垂着头不再说话,只是摩挲着糖身。
一时间,周围只剩玻璃纸的窸窣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
权珩问的没头没尾,莫秀月却知道对方说的是这片地图,她抬起头静静看过死寂的古镇街道,又看向隐约破晓的天边,良久才垂落头,动了动嘴唇:
“……1860年10月20日。”
“1860年……”
权珩闭了闭眼,叹息着重复,“一百六十多年,山姑说很久没有客人来,我没想到这个‘很久’居然要……这么久。”
莫秀月依旧不安的用手指搓着糖纸,不说话。
空气中的腥味还是没有散,甚至随着心跳越发异常、难闻。
“我看那些来镇子的英军,回去时身上有伤,”权珩顿了顿,低声,“辛苦了,你们是用玉京北斗……”
莫秀月突然嗤笑了声,“……你看到了?”
权珩察觉不对,但莫秀月已经抬头,甚至攻击性地微微抬高下颌,肌肉绷紧。
“你也要嘲笑我们吗?外乡人。”
她说着,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瞪向权珩,“是,那些洋人是为文物而来,有枪有炮,那么先进的武器,只凭借肉身要怎么阻挡?能帮助我们的,只有玉京北斗。
“所以我们这些镇民为什么要在夜晚变成可怖的怪物,因为没得选。
“不变成怪物,就是引颈受戮,你那时候问我只有猎枪怎么扛得住炮舰?对,我们扛不住,我们也真的守不住!”
莫秀月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她搓着糖纸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她嗅到空气中血味更重了,隐隐有幻听的哭泣。
那是一颗血肉模糊的自尊心在哭叫,她被凌迟的体无完肤。
“你和我不同时代,我听六年前那些外乡人说过那个时代,文明、和平、先进,和那些西洋人一样,你是不是和那几个外乡人一样觉得我们很丑陋?野蛮、饮鸩止渴,还没用,连自己的家都守不住,现在也只不过是守着那点愧疚心取悦自己,什么文物不文物,其实早就过去了,一点破东西而已,就是不给也会被后人掘出来卖掉,摆在洋人展馆里那么多,不差这几个,守着也都是无用功,天真的以为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其实都是弱者的自欺欺……”
戛然而止。
莫秀月突然怔愣,权珩伸手轻抚开了她因为恐惧自虐的手指,垂下眼帘剥开了糖纸,送到她嘴边:“吃点甜的,就没那么苦了。”
莫秀月怔怔地看着,良久才张了张嘴,水果糖入口明明很甜,她却在这瞬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必须竭力咽了口唾沫才压下喉咙里酸涩的哽咽。
“我没有切身经历过,但我知道那是一个迷茫,绝望而黑暗的时代,没有人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甚至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路,绝大多数人也担当不起光的职责,最多只能算是人们举在手中的火把,可以微微照亮前方,但无法成为太阳,为所有人甚至世界指明方向。”
权珩轻轻撩过她乱起的头发,她的声音放的那么轻,又认真,烫的像三九寒冬里煨过的一壶清酒,烧遍被针尖冻透刺穿的五脏六腑。
“你说你们饮鸩止渴,可大家也只是在一个迷茫而黑暗的大时代寻找活下去的出路,但强如帝王尚会自缢,何况占绝大多数的普通人?
“而文物是文明印记,却被迫见证烧杀掳掠的野蛮,你们守住的不仅仅是文物,还是一片热忱,这不是天真,是你们对这不公世界的反叛。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我不知道你的害怕是因为六年前的盗墓团伙,但我很抱歉,故土给你们带来的第一封回信,是贬低和谩骂。”
权珩将五彩斑斓的玻璃糖纸叠成一个很小很精巧的手工心,真好看,她这份好看放到莫秀月手里,向她笑了笑,认真道:
“但你不要怕我,我并没有想对衔环做什么,念归也一样。我想知道瑰葭山的古墓怎么进,是因为我想带他们回家。玉京北斗不能一力破万法,这种污染不是单纯的力量,更是长期的病变,是怪物的诅咒,我想结束这场噩梦。
“以及,我们不否定曾经是弱者,甚至现在也是弱者,但是弱者有弱者的生存之道,弱者有弱者自己保护珍视之物的方法,哪怕代价是自己的一切。
“——是弱者,但也是英雄。”
莫秀月手指颤抖,她感觉好疼啊。
她视死如归地撕开了鲜血淋漓的伤口,但却闻不见那股异样的腥味,这道六年前被割裂的伤疤缓缓愈合,终于令她像烈士一样光荣。
“你想知道瑰葭山古墓的路,想结束这一切?”
“对。”权珩道。
“你知道我们是弱者,但依旧认为我们一切的坚持有意义,我们是英雄?”
“是。”权珩点头。
“花言巧语,”莫秀月哑声笑了下,酸涩的眼泪坠落,“可即使明知道是你制造的陷阱,还是想吃它的糖衣,我真是愚蠢。”
权珩不反驳,叹息着在眼泪触碰伤口前抹去,“不哭。”
莫秀月红着眼,沙哑着声音:“谁哭了?”
“没有,你听错了。”
权珩帮她擦去面颊的血迹,笑了笑,“我只是说,糖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