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弯钩月。

这地方是妖狐出没的地界，普通玩家还没到能打的等级，纵然开放，也鲜少有人驻足。

背负梅鹤琴，脚踏雾云鞋，辜欢拨枝而行，步履级轻，周身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光，如薄纱披身，有神性之美。

只过一瞬，她柔软纤白的脖颈便被剑锋抵住，触感曼妙冰凉。

是了，仗月剑。

二人离得太近，身后女子的气息骤然钻入鼻孔，血腥气里还杂着三分檀木香调。

辜欢轻轻地调了调鼻息，柔声：“影三侠待客之道，以往似乎不是如此。”

虽话音不颤，身形亦稳，但辜欢被这檀木香缠上了骨头，竟然有几分薄醉之感，亦是觉得自己有些荒诞。

算了，连素来以谨慎细微扬名的她，都会冒着被人误会，直接被一刀砍死的风险追到这里，恐怕她早醉得不轻了。

“我知道，你大概率不是为我身上‘九美牌’而来。”姜影落剑势稍敛，一席白衣身上血迹斑斑，腰腹处更有个可怖的血洞，却依旧是强撑着维持站立之态，“但也请离开此地。无论你是想追影寻踪于我，还是谈判索求待我，偏偏我这个人还有些许人道……那便是不杀落单湘音。”

她又冷笑：“尤其是湘音中万中取一的‘献’，素有娇儿谋士大名的烛欢妹妹。”

辜欢觉着这个人虽然话是冷心了点，偏生念起她的ID“烛欢”二字还怪好听的。她又忆起素日之恩，只叹息一声：“影三侠，我昔日蒙你救命大恩……虽然大概率你记不得一个小团队里的小湘音，但我还是想尽我所能地帮你。”

和那些古代NPC对话久了，她们两个人对话起来都文绉绉的，闻着略雅，又都带了点骨气，示弱也是不动声色的。

到底只有一个湘音，姜影落意念一动，剑已归位。她跌撞间靠着一颗歪树缓缓坐倒，常人面临此境定是狼狈不堪，她却还能饮一口腰间葫芦酒，顺便挥挥衣袖：“承你的恩，不必了。你是不知道，帮我的人都将会有什么下场，那白底黑字的记录……”

“我自会索要一番昂贵报酬，定是将那传闻中富可敌国的影三侠骗得精光再罢休。”辜欢并未依言离去，她半跪下蹲于其跟前，不管不顾地将手覆上姜影落的额头，身上银光也随之笼罩住她，将她身上所有大的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趋势愈合。

众所周知，姜影落是个没团队的人。

极酣也拥有很多的回血技能，她并不习惯依靠湘音来治疗伤势。

甚至可以说，她是第一次这样不设防地被外人以手盖额，姜影落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渴。

她又伸手摸向酒壶，却被那人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按住。

“酒醉BUFF有利于战斗，不有利于治疗，影三侠不会不知道吧。”辜欢是小女孩嗓音，脆生生，甜滋滋。她又对上姜影落略带醉意的泛红双眼，刚才治疗的进度对她这个经验丰富的湘音而言，已然可以判断出她是真醉了。

一个情醉，一个身醉，倒也般配。

辜欢摇摇头，告诫自己医者仁心，莫失了分寸，又想继续施法之际，却听闻姜影落嘶哑着嗓子念了一个音节。

“可……”

什么？

“渴。”

这次的音节短促而坚定。

而后，姜影落竟然按住了辜欢的后脑勺，令她整个人向前倾倒。

？

辜欢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的吻就落在唇畔，轻微的痒。

浅尝截止的触碰之后，姜影落却像是骤然清醒，往后一撞，痛得她直吸气。

辜欢下意识想揉揉她后脑勺，却又突然反应过来，她才是被非/礼的那个好嘛！怎么变成她去宽慰姜影落了。

罢了罢了，真就是孽缘。辜欢轻轻抚摸过她满头白发，本摸得姜影落心定了，却又骤然拉断一根，系在手指上。她说：“刚才有技能‘月恩’一泽，又加上……‘美人’投怀。”她说美人这两个字的时候略带着些许笑，像是善意一嘲，“想必你已经好上并清醒不少，最后以梅鹤琴赠君一曲，望能助君绵薄之力，平安度过此劫。”

“以湘音之业困住你，才叫焚琴煮鹤。”姜影落虽已然占她便宜，但嘴上功夫却不肯拉下，“虽然那些NPC都说湘音大美大雅，无论男女从之都是大善之辈；但我总觉得，你该是个刃顷，来无影，去无踪，定生死，判恩怨……更符合你大恩报恩，小仇报仇的性子。”

说者无言，听者有意。辜欢心有所感，却也未再回话，只是建立了音波的空间结节，再尽兴奏了一曲。

音到尽兴处，姜影落竟然起身舞剑，聊以作配。

乐止，姜影落已然彻底清醒，伤势大全。她看向辜欢，眸若星辰：“我今日，才理解为何湘音升职到最后，会落得‘献’这一字。”她躬身，“今日醉后冒犯轻率，又蒙献官大恩，可惜身上装备尽数绑定，钱财也已近乎散尽，无以为报；唯有发丝一根，望抵我冒犯”

辜欢沉默一下。末了，她甚至用了现代用语去和姜影落说：“你救我一命，我自然要想办法救你。”

“不要再连累你了。”姜影落一叹，“就此别过，当从未相逢。十数万人希望我死，无论结局如何，归去现实后，我定然想办法去寻你，去弥补你些许。”

辜欢闻言，踌躇一番，留下了地址：“算话就可，我可记得索你这报酬。我叫辜欢，来自……贫民C32区。”

“姜影落。”姜影落也笑，“原本来自上城D47区，不过这也没什么大用，我们也许会在最优秀的塔尖A01区再相逢。”

明明像句客套话，辜欢却是无端信了，她深深驻足一眼后，便回身速走了。

只没想到，这竟然真是她们于游戏中的最后一眼。

辜欢是在将那根头发缝入随身饰品香囊的时候，听说了姜影落的下场。

这位影三侠在游戏生涯的最后关头，饮光了壶中的酒，想把白凤放了，那白凤却依旧在她身边盘旋哀鸣。她气急也无用，只能放掉最后一个能用的技能，面对扑上来的人群和技能，执剑自刎。

辜欢不明白。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亭曈中，纵然被BOSS杀死，被其他游戏角色在非安全区杀死，都会比自杀最后的评价高许多。

虽然他们身处游戏中，可他们也是拥有类似论坛的交流平台的，以至于让可能要在游戏里持续待满三年才能出来的他们不与真实世界有所隔绝脱离。

曾经有玩家因为怕被BOSS杀得太惨，死相太难看，提前自杀，最后比相对于死在BOSS手下的同伴评分低了一倍不止。

亭曈这款游戏之所以又被称作“游戏高考”，就是因为玩家会根据游戏评价总评分被发配城区，享受分级资源，分配对应职务。

可姜影落就像是偏生要死也要死得极漂亮。在她死后，白凤暴怒，杀光了第一批想抢夺九美牌的人。到第二批来人战战兢兢上前时，白凤和九美牌都已经消失不见，成“亭曈”这款游戏一大谜团。

她的手被扎了一下，血流出来，轻微地叹息。

姜影落是退了。

可她不敢退。

她记得很清楚，她的养父母在她进游戏前对她耳提面命，命令她背出足足四十八条游戏规则，错一字，打一下。

“游戏高考主世界“亭曈”即将就位完毕哦，先发放规则供所有考生参考阅读。

规则一：游戏角色生命值清零，考生立刻弹出游戏。

规则二：安全区不得互相攻击，若被系统检测到恶意倾向，考生立刻弹出游戏。

规则三：考生若消极游戏或恶意弹出游戏，被系统判定成功后，总评分下降一半。

……

规则四十八：考生最后根据综合表现发配区域，且评分等级为系统、人工和总领三层综合判断，绝对公正公平。

附录1：游戏世界观说明：本游戏为架空古代江湖背景，后期涉及部分仙侠……（略）

附录2：游戏职业简介：本游戏分为六大职业，其中，“湘音”擅艺抚人心，“极酣”执剑开太平，“刃顷”持匕定生死，“锋势”仗芒逆乾坤，“守晖”立盾抵万军，“饮花”凭术乱天下。具体职业操作守则如下……（略）”

她到最后，甚至连那个附录都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只因为家人寄托于她能有朝一日当人上人，恩惠到贫民区的亲戚。当然，辜欢更怀疑是养父母贪图那报考游戏高考的金钱补贴，才拼命撺掇她放弃普通文化学业高考，去当18岁-40岁不限区域都能报名当的“游戏高考生”。毕竟考生将与亲人分别最长三年不说，还有可能发配他区，上头自然会有相对补偿。

最后她经历了很多波折，也包括被逐出团队，仇家对杀等，但也总算熬满三年，功成身退，进入上城D34区。还没等她想找姜影落，就得知所有归于上城区的游戏高考生都得服游戏军役，被强制投入游戏战争。而塔尖区的游戏高考生则在幕后，进行统筹决策。

游戏战争是人类为了争夺资源又不破坏环境想出来的新主意，但是人命还是实打实的人命，一旦血条清零就会直接脑死亡。

辜欢最后面对敌人法师的一记躲不掉的杀招，想的是，她这一辈子，到底拥有过什么呢。

……

有过一个不是真心的醉吻。

一根白发。

一句没被实现的承诺。

一场被她包装在报恩之下，自导自演的暗恋。

……

她闭上眼，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睁眼时，她迷迷糊糊间，看到了掉漆的天花板。

随后，就是一个男人在门口处大声的责骂：“辜欢，我是不是把你养娇气了，你看看都几点了，怎么还没起！”

辜欢猛地起身，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痛。

迷茫之后便是不可置信。

她竟然……重生回了游戏高考前！？

但辜欢毕竟连游戏战争这种荒诞的概念都最后接受了，彻底适应自己重生这一现实只用了大概十分钟不到。

在养父一声又一声的催命催促下，她起床干完一些杂活后，开始背那48条游戏规则。

养父默默惊叹于她这次的完美无缺，但又不会说软话，只能板着脸道：“我看你这丫头，最适合那湘音了，记得跟最好是来自上城的人一起玩。若游戏成绩不佳，丢我的脸，我们家养恩也到头了，你定要找个人嫁人的。”

她讨厌“嫁人”这二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是为人附庸的感觉。

但现实很残酷，贫民区的女孩，尤其是漂亮年轻的女孩，更像一个家庭的资源。

所以，纵然游戏高考的真相残酷，她还是甘之如饴地去参加。

我救赎你，我恩赐你，而你，必要将那忠诚与命奉上。

奉上便奉上，辜欢把学业考相关的书籍放进纸板箱发卖，竟然有点百般不是滋味。

她听闻，几十年前的学生，都是在学习之余追着打游戏。

而她却不得不去打游戏了。

在正式去营养仓基地体检的前一天，辜欢踌躇许久，准备用古老的方式，写一封信。

养母本心疼邮费，却又得知收件人在上城区，以为辜欢认识了什么机缘，顿时闭嘴了。

她不知道怎么和现在应该是陌生人的姜影落去落笔，最后只写：“人生四戒，酒色财气。”

不说其他三戒，姜影落最后被人盯上的关键，就在于她的“九美牌”，听闻是她自己画的美人图，九人九色，各有风姿。

离开贫民区，辜欢做了几小时车，去往中心城跨区邮局。一身简朴的她无视来自它区的他人有意无意的打量，排队到了队伍的末尾。

但始终还是有找事的人。

有个后来的中年女人指着她说：“贫民区的丫头片子，不在家等着嫁人，来抛头露面丢人个啥。”

辜欢在游戏高考前夕，本不想惹是生非，低着个头装没听到。那中年女人就更加起劲，走上前来近身打量她：“长得不错，可攀了其他城区的高枝了嘛……”

“我看，这小姑娘像是没这心思……只是您，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关心别人是否婚娶。”

辜欢猛然抬头。

这个声音她太认识了……

准确地来说，甚至可以用“朝思暮想”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