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雪景,别有一番景致。
县学所在的皇华山上,虽是雪落了一遍,但仍难掩满山黄绿之色,有些孤幼的草木经今冬这大雪一压,到了春暖花开之后,来年会更见苍翠挺拔。
是夜,寒彻冻骨。
县学的先师堂东首一间庑房,几根椽烛如臂点在四周,将此堂照得通明。
堂上正有二十余名经生正在堂上攻读经义。
大家聚在一处读书,自是章越的提议。
县学是提倡进士经生各自在斋舍读书,但章越总觉各自卧在斋舍并不好,故而总喜欢自己,一人一书一灯来到庑房处读书。
郭林见了也与章越一并到此,二人如此久了,渐渐不少经生效仿。
渐渐与章越相善的经生们聚了一个圈子,大家都在一间庑房里夜读,如此人越来越多,现在已有了二十多人。
经生里见了一幕,将此戏称为越斋。
章越进县学后,私试了数次,一开始他并没有全力施为,而是专攻之前不熟的礼记及春秋三传,如今用了大半年将这四本书经义注释都背下了。
换了旁人见有人能在半年内,读下九经之中字数最多的礼记和春秋三传,肯定是要惊讶得下巴脱臼的。
到了响夜鼓之时,众人都是从庑房散去,各回斋舍就寝。
章越与郭林挟书离去,正好目睹雪夜景色,一旁是散去的诸生,耳边是一长一短的鼓声。
“又是不负一夜光阴,如今公试在即!师兄可有把握?”
郭林经过大半年的学习,与以往相比更显稳重:“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一次经生斋公试,治一经须通九以上,为合格,治二经须通八,为合格,治三经则通七,为合格,治五经则通六,为合格,不知师弟治几经?”
章越道:“这一次公试听闻会报至国子监是否?”
“确实如此。以往经士斋在公试里出类拔萃者,可由州学推荐往南京国子监面考,博学卓异者,可直荐汴京国子监面考。”
章越道:“师兄,如何算是博学卓异呢?”
“这没有说法,按照惯例必须由州学学正定夺,最后报给知州举荐给国子监。这一州之数至多不过一人罢了,而南京国子监也不过二人。”
章越想起王安石变法里的三舍法。
王安石的三舍法将太学设为外舍,内舍,上舍,其中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
太学内考试,学生从外舍升入内舍,再由内舍升入上舍。上舍经考试后则可做官。
这一变法,即便后来司马光上台了,也没有废除,到了蔡京为相时,更是发扬光大,将这三舍法推行到天下州县学校,称为天下三舍法。
蔡京在州县也设立三舍之法,县学中上舍内舍学生优异者可荐入州学外舍,州学中上舍内舍中优异学生可荐入太学外舍。
而当初创立三舍法时,为了选变法理论支持,王安石特意说这是三代的乡举里选之法。
但无论是王安石有无变法。
宋朝要入太学有一个条件一直不变,那就是八品以下官人子弟可以免试进太学,而寒门平民子弟必须考试进。
那么入国子监后,有什么好处?
宋朝国子监可直接参加监试。
开封府,礼部每年取的进士大约在一百五十上下,国子监在七八十人上下,诸科的比例也相仿佛。
章越穿越前常记得高考不公平,比如说地域问题。
那么在宋朝的进士里,开封府籍和太学出身就占去近三分之二。
用句很令人崩溃的话来形容,你尽其一生追求的,也不过是他人生来就有的东西。
为何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
这就要说到宋朝一贯的国策强干弱枝。
强干弱枝是宋朝吸取了安史之乱,唐末藩镇割据后,从宋太祖起的既定国策。
好比以文御武,也只是强干弱枝的一部分。
就章越所见,为何浦城的章氏吴家两族的宗家子弟为何都没有留在老家,而是入了京师,甚至入了开封府籍。
章越当初凭着章氏子弟的身份,若求章家宗家出头,就算再远的亲戚,赵押司也不会差点把他们逼上绝路。
因为章得象的子孙,吴育吴充的子孙,王安石的子孙,大多没有返乡而是留在了汴京,入了开封府籍,就是为了方便考科举。
如此好处,自是显而易见,地方势族子弟为科举纷纷迁入京师,如此朝廷派到地方的官员治理就容易多了。
这比秦始皇,汉武帝强迁地方豪族进京,手段可谓温柔多了,也算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而从范仲淹变法设州县学校,王安石变法的三舍法,再到蔡京的天下三舍法,一脉相承下来的变法思想,都可以看到强干弱枝的影子。
当然这强干弱枝的国策,对于章越目前的处境而言就很坑爹了。
省试一百五十个进士名额,对于他寒门考生而言,先要在各州一百人取一人中的解试出头,而官籍考生却可以走百人取十五人的别头试,大家再一起竞争省试名额。
官籍考生可以直接进国子监,但章越必须州县学校举荐卓越,才可能往国子监赴试。
当然这赴国子监考试虽说有罢落的风险,但录取率还是极高。因为国子监主要是看下士子的真才实学,以免州县推荐没有才学的关系户上来。
入了国子监后,朝廷每科都有八十个进士名额专门给太学生,诸科也差不多。
所以对章越而言,得到州县推荐赴国子监,那绝对是值得拼一拼的。
但问题是州县为何一定要推举你?这也是历史上三舍法及天下三舍法的问题。
整个州里只有几个名额,推举至汴京国子监及南京国子监。
若是大家公试的成绩都差不多,那么州里会推荐谁?三舍法的问题,就是成绩差不多下,让学官参考学生平日的德行。说到德行,那还不是说你行就你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最后行也不行,不行也行。
章越对郭林道:“如今我是伯益先生的得意门生,县学的胡学正对我也是赏识有加。”
郭林道:“胡学正和伯益先生在县令固是名望人物,但推荐至国子监却是州里之事,怕是他们二人份量就不够了。”
章越承认郭林说得有道理,但他还有的没说的,眼下章家食铺生意红红火火,自己帮着斋长指点出了几本科考用书,对方又是大赚一笔,自己也得了不少好处。
在咱大宋,金钱是可以转换成权力的。
不过这点钱也还是不够。
“我欲稳胜,就必须才高一筹,必须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方可!”
郭林道:“那你打算如何呢?”
章越道:“你方才不是说治一经者须通九以上,为合格,治二经者须通八,为合格,治三经者则通七,为合格,治五经者则为通六,为合格。若我九经皆考,通几者为合格?”
郭林道:“以往是通五!”
“若是全通呢?”
“全通?师弟你莫惊师兄我。”郭林不由瞠目结舌,“省试九经科及第,也不过通六而已。何况县学录试之墨义如何比得上公试。公考之墨义与省试一般严谨,用字用词极为考究。”
“再说公试,省试每经试问大义十道,我还从未听说有人能十道大义全通的。”
郭林讲了一堆。
章越笑了笑反问道:“你呢?这一次考几经?”
郭林道:“我考五经而已,考九经费时费力太大,何况还有论语,孝经两经也是帖经墨义大义一题不少。”
“加上论语,孝经说是五经,其实考得是七经,而你之九经实为十一经,揣测县学里除了你,没有几个人会有此打算。”
章越闻言对郭林笑道:“若不如此,如何显我手段。”
汴京国子监与南京国子监,整个建州就几个名额,故而即便章越考到县学经生第一,也不一定稳进。
所以要赢就一定要赢得漂亮,赢到令人无话可说为止,章越一口气报九经,就是要让人无话可说为止。
都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努力,章越就把这七分努力作到十分。
当然章越考九经难,但不等于县学学生就容易了。
县学公试有规定,考一经必须是大经,大经就是礼记和左传。
考二经必须一大经一中经,中经是诗经,周礼和仪礼。当然有人要逞能作死,考礼记和左传两大经也没问题。
考三经必须为一大经一中经一小经,小经是易经,尚书,公羊,谷梁。当然要逞能,也可以考两大经一小经,或者一大经两中经也成。
五经则必须两大经,其余任意三经。
当然以一经通九,两经通八,三经通七,五经通六,九经通五而言,大家的下限难度都差不太多。
上限的难度就不一样了。
而且省试九经科是帖书一百二十帖,答墨义六十条,九经合在一张卷子里考的。
但县学公试却是分作十一场考场。
论语,孝经两场为必考,其余九经一经一场。你报多少经,就考多少场。
而章越则要十一场全考!
故而当公试报名那日,经生斋里唯独章越一人报了九经。
县学上下得知章越此举后,都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